我站在泰山之巅，却没有向初升的太阳望去一眼。因为我看到的，除了金钱，还是钱。
　　万万没想到，号称五岳之首、坡度最高的东岳泰山，其上上下下竟然被当地部门“保护”得如此周到：花两元钱买了副登山拐杖，下山回去居然要回收；拿过滤器过滤后的自来水，名之为“山泉”，价钱比矿泉水贵一倍；九曲十八盘一趟爬过来，经历了最难熬的一段路程，大伙总算登上南天门。半夜爬山的都是放了假的大学生，此刻在山风浸淫的广场上三三两两抱头蜷腿。南天门坐落一众气势恢宏的庙宇，还有室内温暖的店家，问学生们为何不去里面避一避风，答：要避寒，先吃面；要吃面，得交钱。店主人虎背熊腰，穿着羽绒服立在各家门口，堆满笑容浑似西施似的向台下众人招手，问他家都有什么面，答提供的都是清一色方便面，就是一路火车滚滚而来上吐下泻看着就恶心的泡面。看见学生面露苦色，店家便撕了张脸皮，露出青面黄瓜的表情：不吃，就赶紧走！
　　把身体缩在雨伞里哆哆嗦嗦待了两个小时，我们披着租来的绿色军大衣，总算和登山客们一起激动地攀上了泰山山巅，玉皇顶。自古登高远望都是文人雅士自发尽兴而来的举动，可到了今天连这点文人意趣都被官方钳制了。从南天门一路上去到玉皇顶，沿途警卫森严，导游持着扩音喇叭络绎不绝。有专门指导从这里往上怎么走的，有建议去山顶旅店听戏睡觉的。即便是在泰山山顶，竟然也挨着山头建上了好几家星级宾馆，遥远望去，和正对面的夫子庙、神殿道观仙气缭绕如此不搭调。甚至连最佳观测日出的时间点也被他们算出来了。学生们冻了一夜，抱住嶙峋的山头石岩，一个个拼命把眼晴瞅向云海那头，相机、手机的镜头纷纷开启。有专业人员在他们后面来回走动，习以为常地举着话筒，倒计时地面无表情地告诉热情高涨的观日众人再过多长时间，今天太阳就要升起了。
　　东方天际泛起一道鱼肚白，一轮黄汤金日从淋漓的云海里冒了顶。一片沸腾欢呼里，我却一点激动也没有。这就是在泰山之巅观到的日出？我没有看到红日初升的金芒四溢，却碰上一片钱币铜臭堆起的金光灿烂。
　　今人游景与古人游景自然不同了。古人游景，游的是“幽静”，是心灵放驰，神与物游，“寄蜉蝣于天地，渺沧海之一粟”，“飘飘何所似，天地一沙鸥”，是要印证道禅哲学，实现自我与天地浑然一体。今人旅游呢，是从自己呆烦的地方去别人呆烦的地方，去开眼界，是摆脱桎梏自己生活的沉闷的体系，去散散心。二者心境不同，更何况摆在今日游客面前的，还有一套五花八门、发达完整的服务体系。游人可以吃、可以住、可以买、可以拍，登上九天之顶只须花钱坐电缆车，看一处明清祠堂也有导游在跟前声情并茂地解说。
　　在消费膨胀的今天，把各个地方所富有的名胜古迹，或者仅有的名山大川，拼命包装开发一番，去吸引外地游人目光，以便大包大揽，大赚特赚，这几乎成了每个地区GDP提高的生意经。可是伴随着从上到下，严丝合缝、配套齐全的一条龙景区服务，古来描绘的“孤舟蓑笠翁，独钓寒江雪”“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”的诗语境界，天高地阔的味道再也找不到了。险峻奇峰上老道独坐，寒江雪亭里烧壶酌酒的画面无处寻见，现在的游客做的只是反反复复一套程序：上车买票，中间拍照，旅馆睡觉。旅游局要做的也只是，旅游开发，宣传广告，配套服务，再加上星级评定。有的地区本来没有景区，甚至创造景区，也要搞活旅游消费。
　　不禁想到我老家朝阳县清风岭，过去是一段大沟，现在美其名曰“中国地”，全因了一部电视连续剧的热播。市委宣传部看到了商业卖点，在石明信沟上大搞开发，维持了原先几座土房，又建了几座以假乱真，称为“影视基地”。每屋炕上都摆了剧中角色的巨幅相片，生卒年份写得清清楚楚，仿佛此地真冒出过这么一位传奇人物，更啼笑皆非地设置了十六寸液晶显示屏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出《中国地》，给人置身其中，如临其境的感受。沟外设了门票站，开办清风岭专线旅游，有人曾质疑过，真实在石明信沟活动的是王老凿兄弟，不是赵老嘎，并且老凿兄弟后来在解放战争中改投国民党被俘获，病死狱中。如此以假掩真不是对历史的不尊敬？但是沟外熙熙攘攘的村民不管这个，他们靠钱盖起了洋房，兴办了集镇，还拉起横幅纪念“抗日英雄赵老嘎”，把沟里的真正主人“赶了出去”，迎来了虚构的剧本主角。
　　把原本存在的自然面貌大加改换，甚至数典忘祖，为了一个“钱”字，拼凑出一幅生硬的旅游图景。这种思维，和将家谱上有争议的祖先勾抹掉，生造出战功赫赫、开国元勋的代替有什么区别？以前只听说过历史可以改换，文化可以改换，今日才明白，只要狠狠心，跺跺脚，连生于斯长于斯的自然山水也可以“面目全非”。泰山脚下如是，清风岭石明信沟如是，许许多多其他地方也都如是。
　　联想到去内蒙古草原玩，犹如迷宫般盘根错节的收费站，真扫了观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兴头。回想发生在西双版纳的导游宰客，还有海南椰子树下的强买强卖，让人不禁感叹，现在的旅游，是变味的旅游，是烧钱的行动。现在的景物，喧闹里缺少了《登高》《望岳》的诗情。我站在泰山之巅，却没有向初生的太阳望去一眼，因为我看到的，除了金钱，还是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