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燕山大学报》  
上一期    下一期

朝花夕拾

   期次:第578期   作者:文法学院  张晓娟   查看:77   




  娘嫁过来是在冬天,从娘家翻一座山就到了。那天没有飞雪,干冷干冷的,高原上的风是群泼辣的猴,抓在人的脸上揪心的疼,日头是晴着的,太阳扎眼扎眼地晃着。
  娘上身穿着红绸子棉袄,下身是个深红的棉袴子,瘦小的身子被裹的严严实实。娘的模样是俊的,鹅蛋样的脸红润润的颊,干净净的眼浓密密的眉,头发用红布条子扎了起来,简洁而利索。娘是个地地道道的村丫头,到了年纪了,也就嫁了。
  娘的家里姊妹八个,她是老小,算是宠着长大的。我也常学着姨们的口气喊我娘“八哥儿”,可姨们现在喊的是“孩儿他八姨”。
  娘初到爹的家里,一大家子人还是挤在一个老宅子里的。当时爹的家里兄弟几个只有爹是娶过了的,日子过得就像村里老人的手皱巴巴的没有半点盼头。莜面、窝窝这些粗粮也是不经常吃的。之后,三爹爹当兵去了,五爹爹跑到了城里打工,四爹爹讨了邻村的媳妇,娘生了我,“小儿”的乳名是娘起的。生我那天,爷在炕头上猛劲儿地吸着那发了黑的烟袋锅子,却一眼都不曾瞅我。
  一年后,四娘生了个大胖小子,爷请了算命的,给弟取了个雅致的名字,奶奶煮了鸡蛋宰了鸡,我不识相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后头,嚷着想喝口鸡汤。奶奶朝着我啐了一口,骂道:“女丫头片子,没出息!”这时的娘摔了桌子,打翻了那罐子肉,煮熟的鸡蛋滚了一地。娘是温顺的,但在孩子上,娘的眼里揉不进沙子,连风也揉不得。
  爷提出了分家,那老宅子和他老两口的地要全留给四儿子,娘没有嚷,没有闹,带着嫁来时从娘家带的两套褥子跟着爹搬了出来。爹是忠厚的,从那老宅子里出来连根筷子也没有带,那天爹只和娘说了一句话,“嫁过来,亏待了你。”
  爹从村里一户人家手里买了三间旧房子,主人家出外打工了,屋子已是多年没人住了,墙是土墙,瓦倒是红瓦。没有几个年头,院子空落落的,除了杂草再没别的了。那时的我怎么会知道,就是这巴掌大的一片地方会像道疤一样刻到了心坎里。
  娘过得苦,和村里的女人们一样苦。吃苦,娘是不怕的。倔强的娘要让人看看,养了闺女的人家照样能过上好光景。
  地旱的年景,爹就得去城里打工,家里只有我和娘。娘跪在地头上锄地,我就在她身后屁颠屁颠地跟着,我不捣乱,却总把口袋里的干粮都吃了。即便如此,娘还是愿意带上我的。娘讲,人饿得了一张嘴,饿不了一把骨头。娘穿行在苍苍茫茫的大山里,深一脚,浅一脚,把干旱一寸寸地犁开。没有雨的日子要过下去就得流汗啊。
  我不知道我不在时,娘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孤独。我心疼娘,可山药蛋大的孩子转个身,摔个跟头,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,便忘了自己的疼,也忘了娘的疼。
  娘也曾是个孩子,只是后来她忘了。而山里孩子的野是收不住的。
  北方高原的农村,最美的便是由春入夏的这段光景。那漫山遍野的花,不计天时,不分地利,不管日夜,畅快地舒展着,红、黄、蓝、粉、紫,都从一山一山的绿里钻出来。有端庄庄,落落大方的,有温柔柔,含情脉脉的,有矜持持,不知所措的,有羞答答,低眉含苞的,有火辣辣,勾人心魄的。它们的模样是凌乱的,可山沟沟里的人们是不在乎这些的,忍受了整整一冬的秃兀的山头,只要能看到密密匝匝的绿,只要牲口有草吃,有地儿填饱肚子,他们便知足得很。羊们上了山,便狠了劲儿地在草里撒欢儿,羊倌儿也干脆找块平坦的石头躺下,悠然地晒晒太阳,有时还忍不住哼唱上几句,这十足的野腔野调脆生生地落在空旷的山里,给贫穷一个悠扬的曲调。
  山里孩子是长了三四个月的牛犊儿,野而欢快。男娃儿们在山沟的崖上寻得个蜂窝,胆战心惊地拿着根树棍儿,他们的心是痒痒的,手也不自主地向着蜂窝试探着,这是一场勇敢的冒险,总是以被蜇得不成样子的一张脸作为冒险的结尾。可那个年纪的孩子,痛总是容易忘记,快乐却是深刻的。
  一天里的狂欢、疯癫,在娘的那嗓子“回家吃饭了”的喊声里收敛了起来。
  城市是给不起诺言的,却可以满足许多人卑微而又骄傲的愿望,没有人知道你从哪里来,又将到哪里去。城里人多是生活在各自的衣服里,肆无忌惮地做梦,若无其事地孤独。城市给高贵的人以尊荣,给卑贱的人以落魄,给忙碌的人以风霜。
  爹,一个人,在城里的日子不好过 。可爹还是给家里挣了县城里的一套房子,把娘带出了穷山沟沟,从一处贫穷中挣扎出来,再走进另一处贫穷。可我,感激爹,心疼爹。
  每一个大人都曾是个孩子,只是后来他们忘记了;每一个孩子都会成长为一个大人,可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?
  穷地方的孩子哪有什么幼儿园,我的小学在村里,离家不足二百米,每天蹦跶着去;我的中学在镇里 ,离家二十里地,每星期走着去;我的高中在县里,离家二百里地,每月坐班车去;我的大学,在脚下,离家不算远,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那么远;我的以后,在哪里,离家有多远,以后自然会知道的。
  一心盼着长大的人长大了,一心要去到的远方去到了,那一点一点拔高的身子把岁月扯作了回忆,那咣当咣当驶走的火车把距离拽成了想念。娘在县里念着村里的老屋和在外的我,我在远方惦着念我的人,老屋也是念我的。
  我陪着娘回村里,回家,老屋真的老了。春里的一场连绵雨渗到了屋子里,打开那生了锈的锁,一股子润湿墙皮的泥土味道,酸了鼻子,也酸了眼睛。
  那个整日在大山里唱山歌的羊倌儿死了,这个光棍汉丢下了自己的几十头羊,丢下了那根结实的鞭,也丢下了那无垠的空落落的山。留在村里的只剩下那么几家,掰掰手指头就能数清的那么几家。老人们也懒得走到街上,懒得找块太阳地儿,懒得闲来之时扯上几句嗑。到隔壁婶婶家串门时,婶婶讲:“小儿,你可是咱村里第一个考了一本走出去的女娃儿,走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。”
  我也许是是爹和娘唯一值得炫耀的,但他们不知道,我生活的那片世界里,我如他们一样普通。我走的路是娘走过的路,也许更长,应该更长。
  当城里拥挤不堪,有人睡大街时,自然有地方十里八里的街上也见不到个人影。
  人是山里的野花,春来了就尽情地开,秋至了就坦然地落,而村子又何尝不是崇山里的一朵花,零落了也不见得是一件悲事,要晓得,春,说来就来了。
  我们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,可想来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。

燕山大学 版权所有 

北京华文科教科技有限公司仅提供技术支持,图文与本公司无关

京ICP备12019430号-7

本期已有8055次访问,全刊已有5097201次访问